自期盼已久的《极乐迪斯科》更新中文，我立刻在steam上购买了一部，彻夜游戏两天半，终于通关整部作品。我相信对于喜欢文学作品的人来说，《极乐迪斯科》绝对是2010s以后最能令人振奋的游戏！宏大、精巧、黑色幽默、政治符号、神秘、孤独......诸如此类，大概是我所能作出的对《极乐迪斯科》的最好的概括，当然游戏涉及的远远不止这些，其中更包括了颇具内涵与创新的“思维内阁”系统以及“检定”系统。然而，本文中我并不打算过多探讨游戏机制本身，而是结合游戏设定，对游戏中所蕴含的纯粹的文学性进行讨论。

1.故事创作的“非指向性”以及机制与故事的顺理成章

一部文学作品，如何评价其好坏？是人物塑造？文笔？还是内涵宗旨？我想这些都可说成是创作者“指向性”的创作，也就是说，作者早已预先设定好文本所需使用的风格、词汇、情节等，从使读者在作品中逐渐跟随作者所牵引的绳索前进。但众所周知，一部文学作品，我们通常铭记的并非它的某个词语、某段话、某个情节本身，而是这一切所作用于读者的，专属于读者的“独一无二”的观看体验，这是作者在创作中无意识产生的，是“非指向性”的，这种体验可以是普鲁斯特挂念的小蛋糕，可以是卡夫卡永远无法抵达的城堡，也可以是昆德拉难以平衡的生命轻重。我想在这二者之中，后者是更为重要且更能真正使一部作品撼动灵魂的。在游戏《极乐迪斯科》中，这种作者“非指向性”的体验比比皆是，它是搭档金在旅程中的逐渐开怀，是在预言中不幸失去丈夫的女妇人，是警探背后沉重的过往，是被迫害的共产主义者最后的愤世嫉俗。而且我非常愿意去相信，如果不是通过游戏这种形式，《极乐迪斯科》的故事很难得到具有整体性而非头重脚轻的叙述。《极乐迪斯科》中大概含有十个左右相对较长的支线，各个支线不乏妙语连珠、幽默讽刺，最为精妙的是，支线还通过玩家与各个阶层的交涉，对游戏世界观中所发生的政治事件进行隐射，并描绘出岌岌可危的马丁内斯市井之殇。如果局限于小说之中，那么作者自然难以在支线情节上多做功夫，但在游戏中，玩家确实可以跳脱于剧情之外，干脆做一个四处乱逛的流浪明星警探，做各种支线体验情节。最为关键的是，游戏从一开始就奠定了荒诞不经的黑色幽默基调，因此玩家的“闲逛”“不务正业“反倒被赋予了正当理由，通过对无意义的行为意义化，使玩家能够无忧无虑地发挥自我尽情去探索马丁内斯。

2.现实与虚拟的对照，被解构与影射的现实与意识

历史是对于瑞瓦肖来说，是过往，也是伤痕，在瑞瓦肖中经历过法西斯主义，也经历过短暂的共产主义，最早是君主统治，而后又变为公社，公社失败后成为自由资本主义。然而自由资本主义是否意味着个解放或者真正自由呢？恐怕并非如此，一方面，旧制度的残骸仍在，余下的恐怖仍萦绕着民众，另一方面，自由资本的融入致使贫富阶层更加分化，所谓代表工人利益的工会通过操控工人来在暗地里走私毒品、兜售房产，以此牟取暴利。不仅如此，外国势力的介入更使得瑞瓦肖人民生活在压抑与极端贫穷之中，这是一个摇摇欲坠的临时政权，人民的福祉似乎尽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游戏中随处可见大量的政治符号，比如所谓”康米尔主义“，实指”communism“，即社会主义。而思维内阁中的”马佐夫社会经济学“，不必说也知道是在影射马克思的《资本论》。而在极乐世界的历史中，也存在着代表无产阶级革命的“公社”，暗指为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的法国巴黎公社运动，也存在以法国大革命的故事为蓝本的“大革命”......并且游戏对政治的叙述并不局限于符号的堆砌，而是将政治与意识形态纳入每一个NPC当中，你在游戏中可能遇到自由主义者，也可能遇到康米尔主义者，甚至是法西斯主义者，玩家可以根据自己喜好同这些人进行有趣的辩论，我能在游戏里通过自己半吊子的法西斯主义同某自由主义者进行辩论，并成功说服对方，这种成就感是独一无二的，而在整个辩论过程中我感受不到丝毫违和感，这就是游戏制作组对文本信息的高超处理能力。

（历史的痕迹永远残留在马丁内斯）

对文本信息的高超处理，在故事开头就已经得到充分体现。叔本华曾说过：“世界是我的表象，世界即我的意志”《极乐迪斯科》无疑十分能够体现这样的观点。开头游戏对主人公大脑意识的文字描述——关于思想的拉锯、意识的逐渐复苏、自我消解与嘲弄，通过将大脑拆分为多个具体的人格，以实现对人类意识的模拟，并且这些人格时常互相对立，最终呈现在主人公脑中的诙谐效果就是，仿佛有好几个哲学家在剧场（大脑）内进行辩论：“鸡生蛋还是蛋生鸡？”“存在先于意识还是意识先于存在？”“人是否是被意识囚禁的奴隶？” 而这样的过程是贯穿游戏始终的，都为游戏覆盖了一层从头到尾的浓浓的哲思气息。

（游戏中充满了大量的“意识流”）

3.灵魂的共振，唯属于人性的，被凝视的命运

文学是对灵魂的表达以及再塑，灵与肉之间，生命与肮脏之间，人性与政治之间永恒的对抗与碰撞，是《极乐迪斯科》的创作宗旨。在故事的开始，玩家并不知道自己所操控的角色是怎样的人格，有怎样的经历，如《异域镇魂曲》中的不死人一般，以一张白纸的形态出现在玩家眼前，游戏前几小时，完全可以看作荒诞剧一般，玩家的身份在厚颜无耻的潦倒醉鬼与神经过敏的怪异警探之间徘徊，甚至连游戏中玩家遇到的死尸也是以一种黑色幽默的形式出现。

（老派crpg《异域镇魂曲》的主角也同样是一名没有记忆的人）

周遭邪恶、腐坏、不怀好意，你遇到的大多数人都只把你当丑角看待，而案子毫无头绪，甚至经常需要因旅馆住宿问题而去收破烂。整个故事中，玩家完全是被动、压抑的，有趣的是，这种被动和压抑并没有被直接表现出来以至使人人沮丧，而是通过极具有解构色彩的对话文本来为其增添魅力，但制作组深知，解构的滥用对于文学来讲是灾难的，因其本身含有极端的理性、创作的不节制等特征，因而，《极乐迪斯科》的故事在中后段极大程度地削弱了解构事物的成分，取而代之的则是对灵魂的塑造。譬如那位丧夫的女读者，玩家在任务的末尾需要亲自告诉她丈夫去世的讣告，而当玩家走进房门，所呈现的又是一个同外围肮脏破败完全不同的，一个“家庭”的世界，是黑暗中的美好一瞬，是危难中生命的坚韧与高贵。这样的真实是脱离于所谓公社革命、工会反罢工等政治事件的。最为令人赞叹的处理则是在主线故事结尾竹节虫的出现。游戏花费了大量的篇章来塑造竹节虫的形象，在支线中玩家被委托调查竹节虫的存在，最终却一无所获，就连最初执迷于追寻竹节虫的生物学家妻子也开始怀疑自己的认知，竹节虫并不存在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而当主角到达小岛，解开所有谜团之后，事情发生了转折，那只三米高的神秘生物赫然出现在玩家眼前，这一切处理得流畅、自然、令人惊叹不已。竹节虫是一种神秘的生物，它具有拟态、能思考的特点，它是肮脏、贫穷、破败的马丁内斯的上帝，当所有人都只关注自己周遭的苦难、黑暗，挣扎在政治的选择、利益的权衡中时，竹节虫就好像置身事外，却又从未离开，一直孤独地审视着它眼下人类的命运，它或许冷漠无情，但最后出现在人们眼前，又未尝不是世间最高贵的悲悯，竹节虫神秘浪漫至此，又孤独至此。“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生物。”在游戏中我毫无疑问地选择了这句话，我相信大多数玩家最后也会选择这句话，因为美丽的事物往往不在约束与戒律之中，而是属于自由的人性本身。

（竹节虫的存在，象征了一种纯粹美好的可能）

在末段中，主人公发现幕后凶手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所有的事件都在这座小岛上进行收束，这样的设计最大的问题就是削弱了故事整体的推理性，因为此前的推理基本都是在老城和渔村中，小岛仅仅出现在地图中过，甚至在前期也没有对小岛的浮现进行铺垫，只是相当敷衍地让卡拉洁指引最终方向。一个好的推理故事，当然需要的是“猜谜”以及“解谜”，游戏中通过“解谜”来逐步拼贴线索的成就感倒是足够，问题就出在“猜谜”之中，最后的结局无疑证明玩家的所有猜测都是无用的，犯人不存在于周围任何一个人中，而是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这就犯了推理小说的大忌。

（大多数推理小说中犯人就是侦探周围的角色，福尔摩斯系列就是代表）

但《极乐迪斯科》的创作企图显然不仅仅止步于推理故事。在我看来制作组甚至不打算严肃地制作一部“侦探游戏”。《极乐迪斯科》的结尾，更像是《现代启示录》式的一则人性悲歌，一段末日寓言。

（以下内容包含严重剧透，请酌情阅读）

德罗斯是瑞瓦肖公社的一员，因为其并不隶属于军队而是党，他并未被列入公社签署的投降书，在同联合政府一段时间的持续抵抗之后，眼见大势将去，便在距离城区不远处的小岛上设立海上堡垒，不久后联合政府将公社成员“合法化”，将所有原公社成员定义为流浪汉，德罗斯因此拥有了自由活动的能力。某日，克莱尔夫妇找上他，和他达成协议，即：杀死工会主席以换来社会主义。德罗斯照做了，但却遭到克莱尔夫妇背叛，社会主义不仅未曾到来，马丁内斯反而愈发黑暗腐败。绝望的德罗斯最终回到岛上，依靠岛上的神秘力量对自己的腐化，德罗斯在延长了寿命的同时也变得疯狂、偏执、精神分裂。此后德罗斯靠收集雨水与捡垃圾度过了43年零10个月的生命，他绝望且痴狂地用步枪瞄准镜观望着对岸城市形形色色的居民，最终他的目光落到了一名叫卡拉洁的女人身上，当一名雇佣兵指挥官同卡拉洁发生感情，愤怒的德罗斯用手中的步枪击穿了他的头颅，当场击毙了指挥官。最终，他不再逃跑，在那座寂寥无人的小岛上，他独自等待自己的命运。

（德罗斯似乎还活在过去）

在玩家遇到德罗斯以后，德罗斯很快表示投降，在不断的谈话中，我们了解到德罗斯激进的政治观点，他愤世嫉俗，他自大傲慢，一开始他搪塞杀死指挥官的原因，只说是因为对腐败政治本身的厌恶，在玩家的频频追问下，他才说出自己杀死指挥官的真正原因，是嫉妒。他并不爱任何人，将进半个世纪的孤独与绝望使得他有权去嫉妒和厌恨任何一个人，他的身体已经接近腐朽，眼睛也逐渐失明，他对卡拉洁的偷窥，较之于“喜欢”，更倾向于“补偿”，在他看来，即将会有末日降临这座肮脏的城市，但卡拉洁的出现拯救了他，一如那只竹节虫，他也在卡拉洁的身上寻得了自己所需的那种美丽，但他的自大不允许他直接出现在她面前，所以他最后在卡拉洁房间阳台上留下一朵独一无二的花，他注视着城市周遭的丑恶历史，那位在工会门口当保安的老头，过去却是残忍暴戾的公社成员处刑者，德罗斯厌恶着这座城市变迁中的虚伪，他也厌恶着工人阶级那些食之无味的口号，还有政治家无法兑现的诺言。如若说竹节虫是城市的美、神秘、高贵的象征，那么德罗斯则完全是这座城市丑陋、阴暗、肮脏的历史的疤痕，有趣的是，无论德罗斯还是竹节虫，都几乎是与世隔绝地注视着马丁内斯居民的所作所为，而当最后竹节虫出现在德罗斯眼前，旁观者与被旁观者的谎言被击破，德罗斯终于明白原来自己也不过也是被旁观的一分子，是命运骰子的一部分，他没有权利，也从来没有能力真正做到操控别人的命运，他只能孤独地在小岛上迎接末日的降临。

而警探的自我探索与金葛城逐渐对警探的理解，正是同老兵相对立的，一种同命运做抵抗、同自我的分裂作斗争的姿态。警探一开始只是失忆的潦倒穷困的醉鬼，但在探案过程中，他逐渐理解了自己的过往，最终同自我达成和解（当然你也可以选择不和解），而葛城也在探案过程中逐渐改变自己对警探的看法，愿意在最危急的时刻出手相救，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同自己的固执达成了和解。

4.反传统英雄，关于普通人的寓言

当然，这并不代表故事整体就是积极且昂扬的了，因为最终无论警探还是德罗斯，都并没有整个马丁内斯的变化作出太大改变，或者说，他们都只是有血有肉的普通人，而非传统故事中能够无所不能的英雄，他们并没有改变周遭环境的能力。他们所能做的，是对美丽的折服，是对人性的高歌，是对政治的披露与讽刺，这一切很微小，但在游戏中却时时刻刻无不在彰显这么一个道理：最为美丽与触动灵魂的事物往往是隔绝于政治之外的，真正伟大的事物，反而是微小的。正如那只神秘出现的竹节虫，因为注视过美丽，所以才敬畏与叹服，也因为被美丽所凝视，所以才不至于毁灭与死亡。

《极乐迪斯科》可能是近几年里最具文学气质的作品了，不是因为它妙语连珠、幽默讥讽，也不是因为它完整构想了一个以现实为蓝本的世界故事，而是因为它极好地把这一切糅合在一起，并体现了文学作品最根本的核心——穿透现实与再塑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