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我必须承认：这篇文章的写作动机是逃避。

我手头上另一篇文章已经磨了很长一段时间。一开始它被设计为一篇英文稿，后来又改作了预计五千字的中文稿，至今卡在两三千字推不下去。

那篇文章的名字叫作：《道德困境作为一种游戏叙事设计》。听听这名字！往往看到这种题目，读者就想跳楼。相信我，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已经跳了一万次。作者还活着，尚在写，必然是感到非写不可的原因。

就像许多野心勃勃的事物一样，这样的文章开端无疑是令人兴奋的：你知道它意义非凡，你感到拼死也要将它完成的责任，但推进的过程中又常常使你无比沮丧。好的题目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它是那么迷人，洞口仿佛有光；但你在探索它的过程中，又必然要赌上全副的心神。

先放一放。聊点儿轻松的。

既然都逃避了，那么就聊个逃避现实的游戏：《星露谷物语》。这款游戏无疑是独立游戏中的代表作之一，在2018年时销量已破350万份。而这样一款颇有传奇性的游戏，是开发者Eric Barone一人独立完成的，花了他从24岁到28岁的整整四年时间。从他的访谈里可以看到，这四年的开发过程中，孤独、贫穷、自我怀疑、反复发作的倦怠、道路漫长看不到终点，这是天平的一端；而天平的另一端，与之抗衡的仅仅是“做出自己的《牧场物语》”的初心。

这样的Eric Barone，交出了一份怎样的星露谷故事呢？

星露谷物语的主角本来是一个在城市生活的打工仔。过世的爷爷给主角留了一封信，说如果有一天忍受不了城市生活了就打开这封信。主角打开了信之后发现爷爷在鹈鹕镇上留了一块地，于是就前往那个小镇——领取了赠送的几颗防风草种子，又依次拜访了镇上的二三十个居民（并因为迷路在外而经历第一次倒地昏厥）之后，主角开始了自己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耕种、钓鱼、采矿、烹饪、社交……游戏在它小小的体量中，开拓出一片丰富的天地。

主角性别任选，性取向任选。可以与镇上十二名单身男女发展关系，恋爱结婚。异性恋伴侣会生小孩，而同性恋伴侣则是领养小孩。在现实世界中依然存在争议的家庭组合，在星露谷的世界里已经被常态化——没有任何一个游戏角色对于同性组合发表过特殊评价，就连评价也没有。人们就是好好地认识、相恋、结婚、脚踏几条船（？），但这些都与性别无关。

生活在一个连彩虹旗都未能脱敏的国家，这样开放而坦然的恋爱情节让我最初就对这个游戏抱有强烈的好感。事实上，我捏出来的女主角Virginia（非常矫情地以女作家维吉尼亚·伍尔夫命名！想着英格兰南部乡村生活没有治好她的抑郁，那么星露谷的她一定要快乐）最终就和镇上的雕塑艺术家莉亚结了婚（后来想起伍尔夫也是双性恋），并且领养了儿子Chandler和女儿Monica（老友记铁粉现形记）……

不知不觉，在游戏中我已经度过了整整四个年头。这套游戏在eshop上买的不到一百块钱，我已经玩了一百多个小时，并且还会一直玩下去。

它的魔力何在？

让我们从典型的星露谷一天开始吧：早上六点起床，你和老婆孩子简单互动一番，便出门照料自己的田地。最初的那一年几乎每天给作物浇水就能一直浇到傍晚时分，后来你挖矿得到各种铁矿金矿铜矿冶炼成了自动浇水器，每天的任务就只是收获一下当天的作物，丢进发货箱里，再播种新的种子。

然后你再去边上的鸡舍和畜棚依次抚摸你的小动物们提升好感度，再将它们生产的蛋和奶投进蛋黄酱机和压酪机、松露投进采油机。最后将兔子的脚和鸭毛搜集起来——这两样是镇上的许多朋友们喜欢的礼物。这样一圈下来已经是九点多十点，你在家门口专设的粉色储物箱里拿好了居民们各自喜欢的东西，骑上你的小马驹去镇上送礼。每一个人的喜好你都谙熟于心。

等到傍晚时分，你喜欢去海边钓鱼——很多鱼只在夜晚或雨天才出现。虽然煞费苦心钓上来的鱼最终可能就是被做成生鱼片送给自闭程序员塞巴斯蒂安哥哥，但你在他家门口眼巴巴等到天黑，内心甘之如饴。遇到星期五和星期天，你还要跑一趟湖边的旅行货车，看看有什么稀有物品出售；你也总记挂着沙漠的骷髅洞，你还没有勇气下到一百层；矿石不够了，也要专程拿出一天来去矿洞里打一些——哪一层容易出什么矿，你也滚瓜烂熟。

晚上回到家，跟莉亚老婆一对话，她严肃地对你说：“那个，我听说你今天偷偷给xxx送了礼物……我还能相信你吗？”前几回你还会心虚，久了就老油条了，直接送一份她最爱的礼物当作补偿（？）。劳累了一天，你终于在凌晨一点左右进入了梦乡。

星露谷的生活很辛苦。每天都是大量重复性的劳动，在地里一下一下挥舞锄头、一格一格播种浇水收获、再重复千百次——我却做得津津有味。劳碌了一天睡下，第二天早上依然直奔地里而去，看看又长出了什么新作物。

很奇妙的是，在玩星露谷之前，我难以相信自己对于“机械化劳作”这种行为能够抱有长时间的热情。在现实中，我最不愿从事的便是重复性强的工作。在那种工作中，我感到自己像是流水线上的劳工，庞大机器里面目模糊的螺丝钉。并且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没有尽头。

故事开始前，主角工作的地方（社畜本畜……）

其实这正与星露谷的主角在故事开始时的困境一样。他（或她）曾经也是大城市企业（并且游戏暗示了是垄断型巨头企业）格子间里工作的一员，逐渐被现实压力追逐得喘不过气，于是打开了爷爷的信，来到了爷爷引以为傲的田园。对于主角来说，从大城市到乡村小镇，田园牧歌成为了他生命的出口；而对于玩家来说，从现实世界走到游戏里，也正是另一种出口。

在星露谷的世界里，我得到了现实世界中难以寻觅的自由。这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游戏本身提供的环境满足了我对于田园生活的想象（天哪，其实你想想，那不过就是一帧一帧的像素点而已，带来的慰藉感却那么真实！），而更关乎我在这个游戏的世界中的作为，以及游戏这个艺术形式本身。

其实《星露谷物语》并不算是一个主打高自由度的真实世界模拟，跟《塞尔达传说》开放世界的自由度无法比拟。虽然游戏的系统设计可谓庞大精细，你能在矿洞里挖到千奇百怪的文物，也能在自家厨房里做出数十种各具特色的料理；但你无法爬树、跳跃、游水、将小鸡小鸭抱起来、穿过别人家的篱笆，甚至不能与某些特定角色进行交互。它更加无法与一些时下流行的VR游戏比拼真实感和沉浸感，毕竟它的美术风格是那样复古，所有的人物和环境贴图都是开发者一格一格涂出来的像素。你无时无刻不知道自己正在玩游戏，眼前的一切“真实”不过是局限在PC或Switch屏幕里的世界。

但它的自由不在此处。

在大部分的游戏时间里，我不需要太集中注意力（很多时候是一边放着老友记一边玩）。田园生活没有任何难度，不像塞尔达你跑着跑着时不时草地中就蹦出来一个怪；在星露谷你一锄头下去就开出一小块地，几斧头下去就砍倒一棵树，矿洞里的打怪系统也设计得相对容易，就像作为田园生活的调剂。

我慢慢感到，我达到了一种精神放空到近乎天真的状态。在这个世界里，快乐的阈值变得很低。草丛里掉落的黑莓、雨天钓上来的大鱼、早晨出门看到郁郁葱葱发芽的一片地、夏日的夜晚一起在海边看月光水母跳舞、送了礼物后对方头顶冒出来的小红心，这些事情都会让我快乐。对万事万物的感受力——这种在长大的过程中，头一样被现实生活锤烂了的品质——在一片新世界中，又能够奇迹般地恢复过来。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正是此中真意。

而写了这话的陶渊明想象不到的是，这种自然甚至不用是真正的自然，一堆程序写出来的自然也算。人类的感觉就是这样好骗，最强的天赋就是脑补。所以人类的生活才能过得下去，成为天地间最坚韧的动物。

在星露谷的日子满足而平和。一天一天这样过下去，直到让我沉浸在一种近乎心流的状态里，对于现实时间和游戏时间都慢慢失去了感知。可谓是神游其中，怡然自得。

自由的另一处体现是，游戏中没有任何非达成不可的目标。高兴了你就种种地，不高兴了你撂着也不会饿死。你可以努力挣钱住上大房子，换上等离子电视、桦木椅子、豪华书柜、高档艺术品，但没钱也无所谓：左右沾上了床，不都是一觉睡到天亮。在这个世界里，你可以选择做个996的劳碌命，也可以睡醒了就泡妞勾仔，天黑了就回家做梦。

重要的是，你有得选。

人们谈到自由，很多时候说的不过就是这种选择的自由。为了真心热爱的事业996或007也不是不可以，但若有人按着头逼着你这样做，人就会难受，就会感受到被剥夺感。更糟糕的状况是，就算没有这样一个公司或单位作为实体逼迫你，你难道就不会感到来自社会建构的潜在压力吗？生于世上，总有审判。你非得达致某种世俗成功不可。即使这种成功，一开始不由你所定义，得到了也未必幸福，而幸福——可能短暂得只有一瞬。

星露谷的系统设计显然不鼓励玩家将精力放在资本积累上。初期的资源较为短缺，你会面临财政窘迫的境况；但没过多久，你的金钱收入就会远远大于支出，各种物产也会搜集到你疯狂建造储物箱才能放得下。我如今已经有将近两百万的存款，而最大项的支出之一——比如去罗宾那里委托她造一座新房子——也只要一万五千块。在这个时候，金钱真正只是个数字，悬挂在右上角，对我没有多大意义。而金钱能够买到快乐吗？这一点也很可疑——当前我唯一支付不起的是下水道里的怪物科布罗斯出售的魔杖，它能够让我在任何地方随时回到家中——可这样东西对我完全没有吸引力。我就爱骑着我的小马驹到处乱逛，听着达达的马蹄声是我最大的乐趣之一。

游戏中的这个设定令我思考现实生活中人人追逐的所谓“财务自由”，其实这个概念不过是语言迷障设下的思维囚笼。它将自由与财富联系在一起，但却不曾回答：财务自由了，然后呢？若我只对金钱感兴趣，那么当金钱积累到一定数字，我就失去了在这个游戏中生活下去的意义。现实也是同样的道理。人们总是将重点放错，而忽略了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不过，因为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也不能达致“财务自由”，所以也不曾面对之后的困境；并且能够将漫长一生中所有的不如意归结于没钱。

正因为如此，这个游戏所传达出来的价值观才如此重要。它只告诉我们：自由地定义你的幸福、自由地享受你的生活本身。我在星露谷的世界里，从没有输赢成败，也没有目标可言。我喜欢星露谷，正是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自由感，这种一早被现实世界所剥夺了的可能。在某种意义上，星露谷对于故事的主角来说是真实桃花源，对于玩家来说则是虚拟乌托邦。无论能否实现，游戏传达出来的这些价值，已是最好的反思与祝愿。

再有一重值得谈论的自由则是游戏之外的：我可以随时进出游戏。不得不承认，这个世间没有完美的天堂。没有什么“此心安处是故乡”——人心永远不安（令人安下来的往往是对现实的无奈和妥协）。我不喜欢香港，于是逃往北京，那么北京就一定是个更好的地方吗？不一定。但在“逃离”和“奔赴”的过程中，我已经完成了一次对自己的小小解放和救赎，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情。以后我不喜欢北京了，还可以去下一处。但这有个终极的难题是，如果我过腻了的不仅仅是一个城市，而是这个世界，或者我的全部人生，那么我可以结束它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我也从不反对肉体自杀。但结束生命还是比较困难的。我不是没有过想要退出人生游戏的时刻，最终又被责任感一类的东西扯回来。直到我的生活开始有了像星露谷一样的游戏——星露谷很迷人，我经常肝过头。肝到天亮，退出游戏，虚弱地把Switch放在床头充电，缩进被窝里。这便是从另一个世界回来了。这样一轮逃离、奔赴、回归，成本虽低，效果却好，感到自己又有能量面对新的一天。

后来我就决定，既然人生游戏难以退出，那么便游戏人生。“游戏人生”有两重意义：把人生当游戏一样恣意地过，与人生的边界游戏；也在丰富多彩的游戏世界中寻求体验不同的人生，探索游戏在可能性上的极致。并且，游戏与人生在某种程度上，往往又能够形成相互的重要参照。

最后一个层面的自由，则是游戏作为一种艺术形式，对于生活的拓展。在游戏这一艺术形式之上，自工业革命以来对于文学艺术文化和科学文化之间“两种文化”的论争将真正得以消弥。正如苏珊桑塔格所指出的那样，当代的艺术形式（虽然当时的她所指的更多是电影、先锋绘画等）不再如传统一样热衷于传达对于生活的严厉道德评判，而是用潜意识力量方面的增强弥补了它话语明确性方面的缺失。她说，“比起我们储存在我们脑袋里的那些思想储存物所塑造的我们，我们之本是甚至能更强烈、更深刻地去看、去听、去尝、去嗅、去感觉。”而这一种被她称作“新感受力”的主张在半个多世纪之后，在游戏这一艺术形式上被进一步发扬光大。

《星露谷物语》这一款游戏，固然承担不了、也没有必要去承担这全部的意义与责任，但它无疑是这变革中的坚实一步。这款游戏是如此地简单而纯粹，就算有隐含的政治背景，但也只是在一个角色身上含蓄地传递出了那种微妙的情绪（并没有与其他角色所面对的各种生活难题做差异化处理），也从不借此对你进行说教。在外部世界越发败坏的这个时代，人们越发感到无处可逃。那么逃往游戏吧——2017年，Steam将一项年度大奖颁发给了《星露谷物语》：“The World Is Grim Enough Let's Just All Get Along” Award（“世界已冷酷至极，让我们携手前行”奖），盛赞这个游戏带给世界的美好欢愉。

王小波有过一句：“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应该拥有诗意的世界。”游戏正是这样一个诗意的世界：它绝对虚拟，却相对自由。如果你也像我一样，对于“另一个世界”有追求，却不能轻易地从当下生活中逃离，那么去游戏中找找看吧。尤其去角色扮演类、模拟养成类、带有story rich标签的游戏中找找看。《星露谷物语》是个好游戏，也是个好世界。

欢迎你来。

P.S.

其实写到这里，与《星露谷物语》有关的讨论才进行了一小半。当我思考这款游戏的时候，我最想谈论的，除了游戏本身赋予了我们怎样的自由以外，还有游戏在现代生活中发挥的角色——游戏是否能作为一种现代生活的疗法？

在下一篇文章里，我将更少谈论这个游戏本身，而更多地谈谈现代性、人的异化、科技与生活的关系、理性主义与感受力、以及游戏对于以上种种问题的意义等等。我相信游戏在未来的世界里一定能够承担比当今更加重要的责任，在拓宽人们对于生活想象的同时，也能够在这样的媒介中，寻找终极问题的回音。因此，我感到必须尽早地将游戏纳入严肃的泛社会科学领域去谈论，这是通往未来的必由之路。

把二十一世纪赌在游戏上吧！它会比电影之于二十世纪更棒。

我们走着瞧。

磐石